原标题:托妮·莫里森:捕捉“非人”历史中的幽灵
托妮·莫里森(1931-2019)
非裔诺奖美国女作家托妮·莫里森(88岁)的逝世备极哀荣。美国一众影视名流和媒体达人纷纷在社交网站表达他们的悲伤。正如《绝地战警2》和《天使之城》女演员加布里埃尔·尤尼恩所说:“她的话就像是我们大家灵魂的镜子。就像是用来缓冲打击的枕头。就像是母亲用爱包裹着我们。就像是朋友牵着我们的手,在黑暗中看着我们。”2012年授予她总统自由勋章的奥巴马在脸书上写道:“托妮·莫里森是国宝。她的写作不仅优美,而且意义深远,是对我们良知的挑战,也是对我们同情心的呼唤。她是一个很好的讲故事的人,她就像她的作品一样迷人。”
瑞典文学院这样评价她:“在小说中以丰富的想象力和富有诗意的表达方式使美国现实的一个重要方面充满活力。”她的十一部长篇以及戏剧和散文,不仅塑造和挑战了文学固有的观念,而且证明:如果没有非裔美国人的存在,美国的历史和文化将难以获得世人的理解。莫里森的写作不仅聚焦黑人的经历,她还把女性的痛苦放在心上,诚如她所说:“我只想写一件事,那就是种族主义对社会中最脆弱、最无助的群体的破坏——黑人女性和孩子。”身为黑人女性,她可以进入别人难以进入的情感与感受的广阔领域。这使她的影响力更为广泛:“当她开口讲话,整个美国都洗耳恭听。”她不仅是享誉世界的作家,更是美国良知的象征。然而,她的写作要挖掘的不是女性的隐私,而是人性的秘密;她的写作要捍卫的不是黑人的特权,而是人性的尊严。
托妮·莫里森执着地为“六千万甚至更多”(长篇小说《宠儿》扉页题词)屈死的黑人呼吁,如托尔斯泰一样挖掘小说作为社会文献的潜力。在她看来,最好的艺术总是政治性的,作家应该让政治性和小说的美同时发生。她认为美国黑人与白人的老式关系仍然具有煽动性并且是尚未得到解决的。而她所做的就是以令人信服的方式改造老生常谈的故事,同时将她自己的讲述与早期作家,尤其是哈丽叶特·比切·斯托的故事区分开来。
阅读《宠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螺旋式的叙事方式,晦涩玄妙的诗歌意境,恢宏庞杂的黑奴历史,时断时续的故事情节都会构成阅读障碍。我们不妨从充满漩涡和暗流的叙述中梳理出一个概要。十八年前,绝望的赛丝被主人和警官追捕时,用锯子割断了自己两岁女儿“宠儿”的喉咙。她因此入狱并遭受着黑人同胞的歧视和孤立。“宠儿”的鬼魂一直萦绕着赛丝在蓝石路124号的家(小说发表的1987年与颁布废除蓄奴制的1863年的年份之差)。奶奶贝比·萨格斯精神崩溃;两个儿子离家出走;妹妹丹芙养成了孤僻、幽闭的性格;而赛丝每天的生活更是“击退过去的严肃工作”。
十八年后,赛丝以前的伙伴保罗的到来,打破了她们与世隔绝的生活表面上的平静。他赶走了鬼魂并与赛丝同居。随后一个神秘的女子闯入他们的生活。这个逃亡的女奴与“宠儿”有千丝万缕的神秘联系。心怀愧疚的赛丝与孤独寂寞的丹芙都将她当做是讨还爱债的“宠儿”的鬼魂。莫里森用意义浓密的措辞和优雅诗意的叙事,一次次地从不同的视角回到特定的形象和事件中,使得描述更加饱满充分,读者也因此从不怀疑她笔下的现实。这类似于人们在阅读卡夫卡的《审判》或《变形记》时,全然感觉不到其中的“荒诞”或“魔幻”而沉浸于作者创造的那个世界。
读者对黑人的痛苦和白人的残暴感到震惊,同时意识到每一种酷刑和残忍行为不仅是可信的,而且也暗示了美国历史上没有提及的许多其他恐怖行为。有人指控哈丽叶特·比切·斯托夸大了她在《汤姆叔叔的小屋》里所描述的残忍行为。她回应说,事实上,为了让小说得以出版,她已将那样的残忍进行了粉饰。莫里森是她的继承人,因为她敢于讨论和发表更多的真相,尽管那并非全部。
即便将《宠儿》当成一个人鬼情未了的故事,它也足以跻身现代文学经典的行列。它是一部身心遭受摧残的黑奴的心灵史;它通过赛丝暴烈的母爱挑战理所当然的“非人”历史;它以种族和性别双重压迫下的女性为主角构建民族史诗;永远被囚禁在过去的“宠儿”,既是贩奴过程中屈死的六千万黑奴冤魂的化身,也是整个黑人苦难历史的缩影;而无法摆脱过去的赛丝随时可能滑入记忆的深渊,同时又意味着奴隶制的阴影仍然笼罩当下。
赛丝将人当成“鬼”显示的是其深厚的母爱和深刻的忏悔,彰显的是作者悲悯的情怀,而艾拉将活人逼成“鬼”则源于其自轻自贱的无意识行为:作为一个年少时身心遭受严重创伤的女性,她宁可将与自己相似的“宠儿”看作一个幽灵,而不愿认可那是一个具有物质性身体的活生生的人。这样的心理与赛丝将无处发泄的怒火洒向自己的女儿如出一辙。她们自身结痂的伤口随时都会崩裂,她们都难以直面那无法消解的痛楚。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抹杀并驱逐那个同样在受难的身体。这样的残忍又是多么让人同情。因为不管是艾拉杜撰的闹鬼事件,还是赛丝想象的还魂故事,真正作孽的却是那个拥有最终真实的奴隶制历史。
莫里森用诡秘的设置暴露了被无数历史学家和历史教材遮掩着的人性的真实,一个深埋在沉默之灰下的民族,在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子身上获得了自己的声音和个性。但作者的高明与深刻或许还不止于此。小说结尾,一度失语的丹芙在黑人女教师的帮助下重新开口,曾经自闭的她开始与黑人社区的女人们交流;当初得知赛丝杀女真相后离开的保罗再次回到母女俩身边;这个历经磨难的家庭也最终被黑人社群接受。而“宠儿”却从此不知所踪。现在被迫消失的她与当年逃离追捕的赛丝形成一个命运的轮回,而莫里森让她游离于文本之外的沉默更是意味深长:面对叵测的人心和荒诞的历史,一本皇皇巨著又能如何?(冯新平)
(责编:刘婧婷、丁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