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17年,深秋。陕西关中渭北一带,天高气爽,草木泛金,一支十几万人的大军驻扎在这里。一天,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忽然悠然自得地穿过猎猎旌旗,走向军营的辕门。我叫房乔,字玄龄,前来求见你们的统帅、二公子李世民。声音很温和,一听就是文人。那时才19岁的李世民掀开军帐——哟,竟是一双细长、湛然有神的凤眼在凝视着自己。真是不见则已,一见如故。20年之后,兼修国史的宰相房玄龄,就是这样描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如果没有反隋,房玄龄就是个小县令,李世民却照样是隋文帝的外甥。他们之间,就像金字塔的基石和尖顶一样,遥不可及。
阅历丰富的房玄龄,从少年李世民的身上看到了关陇集团的强大优势和不可动摇的力量。他温和有礼地一笑,把自己几十年积累的才华和活动能量,全都献给了关陇李家这个年龄可以做自己儿子的人。
有一次,房玄龄得了重病,一个口齿轻佻的小官吏开玩笑道:宰相小病去探访有好处,如果病得快要死了,去探访也就没什么用了。有人将这话挑唆到房玄龄那里,房玄龄对此的反应是——见到那个随众来探访自己的小官吏时,笑着调侃一句:你都肯来看我,那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啊……
贞观朝的高官八卦新闻里,房宰相就是以怕老婆而著称的,连纳妾都不敢。皇帝李世民为宠臣抱不平,将一杯毒酒和几个美人送到房夫人那里,并传话,你要么收下美人,要么喝下毒酒。房夫人一仰脖子就把毒酒喝了个底朝天,把皇帝吓退了八百里远。当然,那不是毒酒,而是李世民准备的一杯醋。从此,吃醋就成了房夫人的品牌,老房也一跃成为唐朝的模范丈夫了。
房玄龄还是出名的怕皇帝者。急躁任性的李世民也和大臣们一样,经常拿房玄龄当出气筒,越用越顺手。房玄龄照例不争辩、不顶撞,逆来顺受,道歉了事。有人因此讥讽老房没骨气,尤其是他身边还有傲骨铮铮的魏征做对比。其实,房玄龄心里很明白,李世民是个多么骄傲的人,成天被魏征骂来骂去又不能还嘴,难免心理不平衡。那我老房酒做做自我牺牲吧,皇帝把气撒在我身上,总比他攒多了委屈以致决策失常要好。
贞观时代,朝廷全部官员只有643人,房玄龄做了22年的宰相——除了贞观的最后一年他已过世之外——他总是日复一日处理着繁杂的日常行政事务,支撑起贞观之治的日常大局。以致于李世民有时会抱怨他太过细致,警告说,身为宰相应该只管大事,把那些小事丢给下属就好。可房玄龄还是继续我行我素地琐碎着。
这22年的殚精竭虑,比起早年辅佐李世民征战天下、决战玄武门,更值得记录在房玄龄一生功业的榜首。
贞观二十二年,房玄龄走到古来稀的71岁。在那个时代里,他已经是活得很长的老人了。高龄带来的疾病难以克服,房玄龄的身体越来越差。而此时,比房玄龄年轻许多的皇帝也已重病缠身,那太过绚烂的一生迅速地消耗掉了李世民的寿命。重病中的李世民让人把房玄龄抬到殿中,在御座之侧放下,君臣对坐流泪,竟是相视无言。不久,房玄龄终究不治辞世。10个月后,李世民亦病逝于翠微宫含风殿。
一段浩浩荡荡的贞观时代,回荡着各种各样的旋律。人们立德,立言,立功,以丰富多彩的形式把自己独一无二的声音铭刻在这个时代上。贞观因此而朝气蓬勃,气象万千。但贞观的第一宰相房玄龄,却在洪亮之声中沉默着,他从来都没有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就是贞观。